遇見馬蘭頭
到杭州參加一個培訓,朋友安排去紹興轉轉,魯迅先生的故鄉,心里一直是向往的。
朋友首先安排到魯迅故居看看。典型的江南民居的模樣,并不高大闊敞,卻小巧精細,像江南的人。穿過幽暗的房廊,在一間間的房子中細細看來,這里是魯迅先生出生的地方,這里是魯迅先生的祖母給他講故事的地方,那里是長媽媽的屋子。每到一處,眼前就會閃現出一個小小的身影,在房中、庭院中或閃身跑過,或認認真真地抄書,或搖頭晃腦放開喉嚨用紹興方言讀著文章。先生筆下的百草園,是他童年的樂園,他在這里捉蟲子,挖何首烏,摘覆盆子,下雪后捉鳥,留下了他童年那么多的歡樂。他曾以為很大的園子現在看來顯得狹小、局促,我不能一一認出先生寫到的高高的皂莢樹,后竅噴出煙霧的斑蝥,竄上云霄的輕捷的叫天子,只是跟著導游完成儀程一般,匆匆而過。欄桿光滑的石井還在,專門到井邊看了看。先生小的時候常從石井欄上跳下,怕是少不得挨罵,他后來被送進私塾,猜測自己也有從石井欄上跳下的原因,很有意思。魯迅紀念館中,先生刻了“早”字的書桌還在,隔著窗戶,在導游的指引下尋著那張桌子,有點遠,“早”字看得并不清晰。
對于“三味書屋”,印象最深的就是先生寫到的他們幾個孩子一起讀書的場景:
于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,真是人聲鼎沸。有念“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”的,有念“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”的,有念“上九潛龍勿用”的,有念“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”的……先生自己也念書。后來,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,靜下去了,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:
“鐵如意,指揮倜儻,一坐皆驚呢;金叵羅,顛倒淋漓噫,千杯未醉嗬……”
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,因為讀到這里,他總是微笑起來,而且將頭仰起,搖著,向后面拗過去,拗過去。
現在再讀這段,不由會心一笑,眼前便出現了當時的情景,尤其壽鏡吾先生讀書時將頭仰起,搖著,向后拗過去的樣子,很是鮮活,耳中似乎也聽到了嘈雜的讀書聲。
出了魯迅先生故居,朋友又安排去坐烏篷船,船身狹小,在并不寬暢的河道中行了一段,便上了岸,只是體驗一下罷了。
午飯訂在咸亨酒店,酒店門前立著孔乙己的像,不知是準備進店小酌,還是酒酣而歸。當街是一個曲尺柜臺,我沒有見到柜內是否預備著溫酒的熱水。進入酒店坐下,朋友點了店里的特色菜,孔乙己喜歡的茴香豆與黃酒必然是少不了的。還有一盤切得細碎,摻著同樣細碎的香干的青菜,看似尋常,吃了一口之后,頓時覺得很是驚艷,辛涼,幽香,那香味竟在口腔中爆開一般,久久不去,回味很是悠長。味覺記憶中,我從未吃過此菜,這么鮮香無比的菜竟然才吃到,真是有點遺憾,再夾上一筷送進口中,又覺得欣慰,終于還是遇見它了。
問朋友之后,才知道這菜叫“馬蘭頭拌香干”,尋常的名字。始覺恍然,原來它就是大名鼎鼎的馬蘭頭啊。汪曾祺先生在寫故鄉的美食時曾經專門寫過,今日終于得見,得以“一親芳澤”。那頓飯,因為有了“馬蘭頭拌香干”,頓時覺得胃口大開,頻頻將筷子伸向那道菜,還好沒有外人,不必太過在意形象。
從浙江回到青海后,每每回味起這道菜來,不覺就已口舌生津,真是惹人饞得很,本地的飯館里從沒見過馬蘭頭,不能解饞,以慰口舌了。有朋友去浙江出差,也不忘囑咐他們一聲,一定要嘗嘗馬蘭頭哦。但朋友大都不在意,我就覺得很是惋惜,為他們錯過了一道人間美味而遺憾不已。
曾經從購物網站上尋找,很多店鋪倒是都在賣馬蘭頭,但詢問之后,店家會告知路途太過遙遠,收到時估計基本就壞掉了,即使有一點還能食用,也會少了剛采摘下來時的肥嫩鮮美,便只好作罷。只盼著有機會去內地,再好好吃上幾頓,解解饞了。
馬蘭頭在全國大部分地方都有生長,田間、地頭、水邊,似乎都尋??梢?。在我的故鄉皖北,田野間野菜也多得很,薺菜、莧菜、馬齒莧、灰灰菜、泥胡菜、婆婆丁等等,但似乎從沒見過馬蘭頭——或者是鄉人不識馬蘭頭?問母親,她也沒有印象,這也是一種遺憾了。
蘆 蒿
詩人蘇軾曾在《惠崇春江晚景二首》中寫道“蔞蒿滿地蘆芽短”,這里的“蔞蒿”指的就是“蘆蒿”。蘆蒿的鮮香早已聞名,也在汪曾祺先生和其他作家的文字中一再遇見,但直到前年,才親口品嘗到。
2018年,返回故鄉陪父母過春節。春節過后,又盤桓了些日子,就在這段時間,竟然聯系上了高中同學雪夫,可惜他已返回工作地南京,在老家聚一聚的愿望就無法達成了。但為了見一面,我特意訂了從南京返回格爾木的車票。
雪夫姓王,大名叫王思棟,高中時在全國就已是小有名氣的校園作家了。那時我喜歡寫作多年,但一直苦于少有人交流。雪夫從別的學校轉學過來,知道他那時已在《星星》《文友》《涉世之初》等刊物上發表了大量作品,尤其在《星星》上還配發了照片,做了重點推介,這對于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而言很了不起,便對他很是佩服,平日里交流多了起來,他確實幫助了我很多,我也從那時起開始慢慢公開發表作品了。畢業之后,就失去了彼此的消息。所以這次能聯系上,是一定要去看看他的。
高鐵抵達南京,已是午后,雪夫早就等在站外了。我們一眼就認出了對方,雪夫變化不大,依然有些瘦。跟他回家,去他說到的“方家營”。飯后,雪夫用摩托車帶我去長江邊。三月初的南京,涼意依然很重。江邊風緊,我和雪夫隨意走著。從畢業后分開,不覺已經過了二十多年。除了彼此現在的生活,我們更多地聊起當年在學校里的一些場景,談起當年對詩歌的熱愛等等。說起他當年為之著迷的那個姑娘時,雪夫不好意思起來,擺著手,像二十年前一樣羞澀。
江面寬闊,望向遠處,生出蒼茫之意。貨輪往來如梭,沉悶的汽笛聲如同一聲聲喟嘆,我們望向江面時,有短暫的沉默。江水撲打著堤岸,嘩嘩作響。風吹過江邊的柳林,響起一陣陣顫栗般的呼哨。雪夫的兒子來江邊叫我們回去吃晚飯。這些年里,雪夫在南京摸爬滾打,嘗遍了苦辣酸甜,總算慢慢好了起來,成了家,有了個可愛帥氣的兒子,這是生活給他最大的回饋。
回到家里,雪夫的妻子正在張羅晚飯,忙里忙外,很利落。她邊忙邊告訴雪夫,她今天專門去江心洲買了剛采摘的蘆蒿,新鮮得很?,F在吃蘆蒿,正當其時。飯菜好了,滿滿一桌,很是豐盛,那么多的菜中間,有一道很是搶眼,筆桿粗細的莖稈切成了寸段,顏色翠綠,僅在外觀上,它已勝過了其他菜。雪夫說那道菜就是蘆蒿,早春吃蘆蒿,最是鮮美,和臘肉合炒,什么調料都不放,已經是一道美味了。雪夫邊說邊讓我趕緊嘗嘗鮮。蘆蒿入口,果真鮮美異常,脆嫩爽口,汁水豐盈。細嚼之下,滿口盈香,從口腔彌散開來。
汪曾祺先生在文章中寫蘆蒿的清香:“如同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”,真是貼切得很。汪先生寫到的“新漲的春水的氣味”,于我而言,我覺得就是早春的一場雨后,地里齊刷刷長出綠油油的植物,那種清新的田野之氣鉆入鼻腔,沁人心脾,讓人忍不住為之陶醉。那幾天南京多雨,春雨連綿,想象著江心洲上蘆蒿青蔥,齊齊在春風中招搖的樣子,惹人垂涎,南京人真是有福了。
竹 蓀
如果在食材中進行選美,竹蓀一定會名列前茅。
膚白而豐腴的身材,深色的遮陽帽,再加上雪白的連衣裙,真是楚楚動人。竹蓀中有長裙竹蓀,還有短裙竹蓀,這就如同分別穿著長裙與短裙的美女了。
竹蓀又名竹笙、竹參,是寄生在枯竹根部的一種隱花菌類。它有深綠色的菌帽,雪白色的圓柱狀的菌柄,粉紅色的蛋形菌托,在菌柄頂端有一圍細致潔白的網狀裙從菌蓋向下散開,它被人們稱為“雪裙仙子”“山珍之花”“真菌之花”“菌中皇后”,真是實至名歸。
竹蓀營養豐富,香味濃郁,滋味鮮美,自古就被列為“草八珍”之一。它的味道之所以那么鮮美,主要是因為富含氨基酸,其中又以長裙竹蓀氨基酸含量最高,可達1.76%,這是竹蓀味道鮮美的主要原因。竹蓀的子實體脆嫩爽口、香甜鮮美,別具風味,用于菜肴時,冠于諸菌,堪稱色、香、味三絕,是宴席上著名的山珍。湘菜中的“竹蓀芙蓉”是我國國宴的一大名菜,做法似乎并不復雜,借由原材料的本味,就是一道鮮美異常的菜肴了。首先將竹蓀泡發干凈待用,將雞胸肉用刀背敲打成細膩的肉泥,然后在肉泥中加入適量蛋清攪拌均勻,再在蒸碗中抹一些清油,把肉泥盛入蒸碗。之后將蒸碗放入蒸鍋,中小火慢蒸5分鐘。最后將泡發好的竹蓀和蒸好的芙蓉以及三五粒枸杞、少量青菜放入事先吊好的雞湯中繼續煮10分鐘即可。據說1972年美國前總統尼克松和日本前首相田中角榮訪華時,吃了這道菜后都贊不絕口。關于竹蓀的佳肴實在不勝枚舉,如:竹蓀響螺湯、竹蓀扒風燕、竹蓀燴雞片等等,也都是極有名的美味佳肴,深受老饕們的喜愛。
竹蓀入饌,始見載于唐代段成式《酉陽雜俎》。南宋陳仁玉《菌譜》,明代潘之恒《廣菌譜》等也均有記載。清代《素食說略》“竹松”條記載較詳:“或作竹蓀,出四川。滾水淬過,酌加鹽、料酒,以高湯煨之。清脆腴美,得未曾有?;蚺c嫩豆腐、玉蘭片色白之菜同煨尚可,不宜夾雜別物并搭饋也。”
鮮美的食材大都適宜于簡單的做法,不遮掩其鮮美的本味,真可謂大道至簡了。
莼 菜
最早知道莼菜,也是從汪曾祺先生寫故鄉野菜的文章中,但汪先生寫得簡單,不似他寫其他野菜那么細致。在故鄉皖北生活多年,印象中沒見過莼菜,所以沒有什么印象。第一次吃莼菜,竟然是在大西北的小城格爾木。有家南方菜館,有次去吃,見有一道莼菜羹,毫不猶豫地點了。
那天吃的別的菜全然忘了,但莼菜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青瓷湯盆中,湯羹清澈,一片片綠色莼菜半卷著,如水面猶未展開的小小荷葉,看著就很美好的樣子。用瓷質的湯勺盛了放進口中,嬌嫩、爽滑,竟與自己想象中的味道一般無二,一下就喜歡上了,真是可以引為知己般的一道美食了。朋友說這道莼菜羹是用罐頭做的,已失去了莼菜本來的鮮美。雖是罐頭中的莼菜,我已然覺得異常清新甘美了。
莼菜是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,葉橢圓狀矩圓形,長約3.5厘米至6厘米,寬約5厘米至10厘米,下面藍綠色,兩面無毛,從葉脈處皺縮。莼菜花期在6月,生于池塘湖沼,嫩莖葉都可作蔬菜食用。據說黃河以南很多地方都可以見到,在江蘇的太湖地區,莼菜還被稱為“太湖八仙”之一,杭州西湖的莼菜更是聞名于世。后來去杭州,和朋友相見,那里的朋友都把莼菜作為必點的美味,食來果然與在西北吃到的不一樣,更加鮮甜有加,在西北卻不能吃到,不能不讓人引以為憾。
小酥魚湯
美食無名,所謂小酥魚湯,也不過是我給它取的一個樸素的名字罷了。叫它“小酥魚湯”,是想與尋常所見的魚湯區別開來。
多年前,老家碭山縣城南關,310國道旁,一間破舊的房子,連門頭牌匾都沒有,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開了一家小吃店,他只做一種小吃,就是我上面所說的“小酥魚湯”。普通的酥魚湯,一般都取材于數斤重的草魚,切成片,裹面粉入油鍋炸制,再做成酥魚湯。而這家小店的老人卻只選本地塘溪河道中一兩寸長的小野魚,在食材的鮮美度上,就已經勝了好幾分。一兩寸長的小野魚,甚至不用去鱗,只刨開肚腹,去除內臟,加蔥姜料酒腌制,再裹上調制好味道的面糊,入油鍋炸至金黃。炸制時,可先在略微泛黃時撈出,少頃,再入鍋復炸,可增加酥脆感。剛炸出的小酥魚,酥脆鮮香,直接吃也會大大愉悅你的味蕾。
做小酥魚湯時,要另外起鍋,加入用魚骨吊好的白色高湯,放入切好的細細的姜絲,煮沸后將煎炸好的小酥魚放入鍋中大火煮開,出鍋前放鹽、白胡椒粉調味,再撒上綠色的香菜與小香蔥花,盛入青瓷碗中,鮮香撲鼻,不禁令人食指大動。冬天的早晨吃一碗,最是開胃,尋一小板凳坐下,熱熱地吃下去,寒意頓消,齒頰留香,鼻翼、額頭冒出汗來,很是滿足。
堂哥在外地工作,每次回碭山,都對家里的飯菜不太適應,但總會去吃幾頓小酥魚湯,連連說味道鮮美。我并不常吃,偶爾吃一次,也是沾了堂哥的光。
前幾年回故鄉,再尋那家小店,卻已經不見了,連著問了隔壁的幾家店面,都不知那家小店的去向,實在是一種遺憾。
面 條
南方米,北方面,這是南北方飲食上的差異之一。
北方面食,尤以饅頭、面條居多。我常在早晨上班之前下碗面吃,時間來不及,就去外面的面館要碗牛肉面。西北的城市里多的是牛肉拉面館,進入店內,喊一聲一細、二細、三細,或者毛細,有時也會要韭葉或者蕎麥愣子,然后付錢拿票,找空位子坐下。所謂一細、二細、三細、毛細、韭葉、蕎麥愣子等等,是針對拉面的粗細、形狀而言的。一細最粗,二細次之,韭葉,顧名思義就是如韭菜的葉子一般,相對平時常見的圓形拉面,這是一種如韭葉般的寬面條。蕎麥愣子則較為少見,首先要把長條形的面劑子弄成三角形的長條狀,再拉成筷子頭般粗細,很多面館的師傅不會做蕎麥愣子,可見這種拉面還是很考驗功夫的。好的拉面師傅每分鐘可做八九碗面,所以一般坐下幾分鐘后,店里的師傅就會在廚房的窗口朗聲叫號,“90號”或者“100號”,是自己的號,就去窗口端面。
現在的拉面館基本是開放式廚房,從寬大的玻璃窗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拉面師傅工作的細節。和面是個力氣活,所以拉面師傅大都是年輕人,高挽起袖管,把大塊的面團反復揉壓,從面團上切下一塊,揉成小臂粗細的長長的條狀,再分成一拃長的面劑,然后執其兩端,向兩邊拉去,再折成雙股,復又變成四股,如此反復,面條越來越細,最后師傅“唰”地一聲把面條丟進了沸騰的大鍋里,這樣看著,也是一種享受了。
蘭州牛肉拉面講究“一清二白三紅四綠五黃”,一清指湯清,二白指蘿卜白,三紅指辣椒油紅,四綠指香菜與蒜苗綠,五黃指面條黃亮。拉面館有專門負責拉面、煮面的師傅,窗口的師傅只負責把盛好的拉面放入香菜、蒜苗、牛肉粒,然后澆上煮牛肉的老湯,最后再來上一勺紅亮的辣椒油,這是一碗好的牛肉面的靈魂,看一眼就覺得胃口大開。我常在端面的時候要求師傅再來上一勺辣椒油,覺得那樣吃起來才過癮。
外出時經常路過蘭州,只要時間允許,總會找一家顧客往來興旺的小店,吃一碗牛肉拉面。在蘭州吃到的牛肉拉面與別處吃到的不大一樣,總覺得更香一些,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覺,據說是因為水的原因。
去外地時,每到一處,只要有有關面條的小吃,我都會嘗嘗,北京的炸醬面、重慶的小面、成都的擔擔面、鄭州的燴面、太原的刀削面等等,我都吃得津津有味,沒有任何的一種面條是我吃過以后發誓再不會去吃的。坐飛機時,航空餐有面條,我一般就不做他選了,很多人吐槽飛機上的面條太過難吃,但我也大都吃得津津有味。
我自小愛吃面條,家里人都知道這一點,每次回家,母親都會為我做幾頓面條吃。奶奶還在世的時候,快八十歲時,每次見我,依然會為我做頓面條。小的時候,每次生病快好時,母親總為我做一碗清淡的雞蛋面,不過是一碗素面,放一勺鹽,滴幾滴香油,撒幾粒蔥花,面上臥一個荷包蛋,吃完之后,氣力似乎又慢慢充滿了有點虛弱的身體,病就好了大半。奶奶和母親做的面條,相比我在飯館里吃過的各種面條而言,并不出彩,卻讓我覺得最美味。一進家門,一碗熱騰騰的面條下肚,腸胃頓時覺得熨帖起來,渾身也覺得舒爽無比,腸胃告訴我:到家了!